2013年3月6日 星期三

「英雄淚」點「搵」?

近讀辛棄疾〈水龍吟.登建康賞心亭〉,詞人登亭觀景,但見千里日暮秋色,家國之恨油然而生,亦慨嘆有志難伸,徒有報國之心,而無報國之路。詞的末句「倩何人喚取,紅巾翠袖,搵英雄淚」,我想當然地以為「搵」字與今日粵方言字同解,「搵英雄淚」即「找英雄淚」。可是,「英雄淚」當如何尋找?

「想當然」自然鬧笑話。看註釋、查字典,「搵」應解作抹拭,「倩何人喚取,紅巾翠袖,搵英雄淚」就是說詞人壯志未酬,只得一眶灌注忿恨的熱淚,讓佳人抹拭。唐詩宋詞中,常見今天粵語的用詞和語法,如這首詞就有「季鷹歸未」一句,「未」字的用法與我們日常所用如出一轍。聊以此說,替自己強作解人打個圓場。

今日粵語中的「搵」字,肯定沒有「抹拭」的意思。其為借字?抑另有所本?網上有人嘗試解說,然而皆不得要領(若非越說越玄乎,就是一言不合,謾罵收場)。這粵語「搵」字的本源,恐怕比「英雄淚」更難搵!

2013年2月18日 星期一

如何稱呼天外飛石?


俄羅斯那場傷人流星雨要是早兩個月降臨,肯定會造成末日恐慌。換成今天發生,除卻苦了受襲地區民眾,就別無迴響,世界不過當這是奇聞一樁。

今天網上傳來一幅教人分辨天外飛石的圖畫。看到各種飛石的英文名稱,不禁失笑 -- 不計comet(彗星),另外四種石塊,四個名詞,不過是四款字根和後綴(aster、meteo、-oid、-ite)的凌亂配搭,看了也叫人摸不著頭腦:「你到底指哪一顆?」看Yahoo!字典將meteor解為「流星;隕星」,又解meteorite作「隕星;流星」,就知這幾個字多容易把人弄糊塗。

相較之下,它們中文名字也許將其狀態描述得清晰一點:在軌道上運行的,叫小行星,即asteroid;較小的石礫,中國人無以名之,就依英文的稱謂,叫它作流星體;流星體闖進大氣層,劃出火光,就喚作流星;墮到地面的殘屑,就叫隕石。在天上的,是星;在地上的,是石,一目了然。如此分類,看來比英文要科學些。

2013年1月20日 星期日

鸚鵡洲仍芳草萋萋嗎?


說鸚鵡前,先談鱷魚。

話說日前深圳光明新區農科大觀園裡,有鱷魚遭遊客用瓶子、石頭等雜物亂砸。報章說遊客不知鱷魚正在冬眠,見牠們動也不動,只道是假的,就用雜物扔牠們以試真偽。最終銅皮鐵骨也熬不過蠢貨的毒手,十多條大鱷,只剩兩條活命。

中華大地早已造假成災,風氣之壞,已令人連真假都分不開,真貨也當假貨辦。而這股造假歪風,實非一朝一夕釀成,這天無意中知道了一起清季的造假案,說的就是鸚鵡洲。

鸚鵡洲原在武漢市武昌城外江中,相傳得名於禰衡的〈鸚鵡賦〉,禰衡遭殺害後,亦葬於洲上。今日忽然想起唐崔顥詩「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鸚鵡洲」,就上網查查此時此刻的鸚鵡洲是甚麼光景。暗忖「芳草萋萋」肯定不復見,即管看看取而代之的是洋房抑或廠廈。誰知結果出乎意料:原來的鸚鵡洲早於明末陸沉,現有的鸚鵡洲,乃清乾隆年間新淤,曾名「補課洲」,嘉慶年間易名鸚鵡洲。洲上居然也有禰衡墓,自然也是贗品,乃光緒年間重修。

尋得真品,縱面目全非,詩意闕如,亦可得今昔之嘆;遽料所得竟是假貨,就算修葺得再古雅,也教人倒胃。黃鶴樓是流的,鸚鵡洲也是流的。白雲千載,空悠悠啊。

2013年1月19日 星期六

當我們談論「睡覺」時,我們在談論甚麼?


「睡覺」一詞,玩味起來,原來甚是吊詭。「睡覺」是合成詞,是「睡」和「覺」兩個語素的組合。「睡」就是睡眠的意思;「覺」呢,其實指睡醒。換言之,「睡覺」是一個由意義相反的語素合成的詞。這類合成詞,常見的有高低、早晚、始終、多少、東西、往來、開關、是非、橫豎、反正、動靜等,其意思多不是組成語素的簡單組合,如「是非」、「東西」、「橫豎」、「反正」,新生的意思就跟語素的含義出入頗大(「出入」本身亦是一例)。有些合成詞的意思,跟其語素的意思關係較緊密,不過兩個意思相背的語素,只有一個的意義起作用,例如「動靜」、「始終」--「動靜」取其「動」,「始終」說的就是「終」,如「可疑人物始終沒有任何動靜」,就等於「可疑人物終是沒有任何行動」。「睡覺」也屬於這種偏義聯合的合成詞,「睡」和「覺」兩個語素,只得「睡」字起作用。

「睡」是名詞,如「馬上入睡」,但更多時候作動詞用,如「睡在乾草上」。我們說「睡覺」,兩個語素本是並列關係,但「睡」的動詞用法太深入民心,影響了人們對「睡覺」一詞的認知,以為「睡」和「覺」乃動賓關係,一如「跳舞」、「唱歌」、「看書」,跳的是舞,唱的是歌,看的是書,人們所「睡」的,就是「覺」了。正是這種語素關係的轉變,令「覺」字的意義由「睡醒」變為相反的「睡眠」-- 睡個覺、一覺醒來、睡懶覺、睡午覺。清代的章回小說中,已見這種變異:「不覺想起在這裡睡晌覺,夢到『太虛幻境的事』來」(《紅樓夢》第十一回)、「大帥這時候去,儻然他正在那裡睡中覺,大帥還是進去好不進去好呢?」(《文明小史》第四十五回)。這裡「覺」字,跟唐柳宗元〈始得西山宴遊記〉「覺而起,起而歸」,或陸游〈夜遊宮〉「睡覺寒燈裡」中的「覺」字,意義明顯相背了。

香港人後來又造出「覺覺」這種孩子話,如「我去覺覺喇」,「覺」字儼然又成了跟「睡」意思相仿的動詞。語義之變,確是耐人尋味。

2013年1月16日 星期三

「罅」字可以用嗎?



我們每天碰到很多「罅」--「食物攝牙罅」、「木板上有條罅」、「月台同車廂中間條罅」、「個波射正人牆條罅」。我們常常說「罅」,但我們只寫「食物卡在牙縫」、「木板上有道裂痕」、「月台與車廂之間的空隙」、「皮球正中人牆的缺口」,從不寫「罅」字。

「罅」可不可用於書面?我原以為「罅」是方言,如「痕癢」之「痕」字,不適合用於文章,直至我昨晚看龍榆生《唐五代詞選注》,讀到這闋〈清平樂〉:
禁闈秋夜,月探金窗罅。
玉帳鴛鴦噴蘭麝,時落銀燈香灺。
女伴莫話孤眠,六宮羅綺三千。
一笑皆生百媚,宸衷教在誰邊。
這首詞傳為李白所作。當中「月探金窗罅」一句,讓我的惺忪睡眼頓時圓睜。「窗罅」,跟今天的粵語用法毫無二致。查「罅」原指瓦器裂開,但到唐宋時已借用到別的器具上,如詞中的「窗罅」(按:詞見於《尊前集》。此書最遲成於北宋年間,故「罅」字這種用法最遲出現於唐宋時期)。既然原用於衣物的「縫」字、用於牆壁的「隙」字,都能廣泛用到別的器具上,並成為規範用語,為何獨不能對「罅」字一視同仁?

2013年1月14日 星期一

茶壽慶生座談會 = 茶會?




周有光107歲壽辰,今日《蘋果日報》報導說,北京有媒體日前為他舉行迎接108歲的慶生茶會,惜周老腿患不便,未能出席。周有光沒有慶祝生日的習慣,以三不自律 -- 不過生日、不過年節、不寫遺囑,何以大眾逆老人家的意願,為他設茶會呢?

網上查探,慶祝活動由《新京報》主辦,但舉辦的不是茶會,是座談會。再看到與會者章立凡的微博,就恍然大悟了:


原來周老未能出席的,乃「茶壽慶生座談會」。「茶壽」,即108歲壽辰,取「茶」字可拆為「廿」加「八」「十」「八」等於一百零八之意。《蘋果》編輯大概不識「茶壽」為何,瞎子摸象般將「茶壽慶生座談會」錯認為「慶生茶會」。當然,辦這種座談會,不過讓與會者趁機一邊吃喝一邊侃大山;當是茶會,雖不中,亦不遠吧?

2013年1月7日 星期一

黃霑怎樣唸「尷尬」?


亞視每隔一段時間,就會炒一輪冷飯,把二、三十年前的舊製作一一翻出來晾曬。近日亞視重施故技,推出經典頻道「歲月留聲」,日夜重播陳年節目。觀眾紛紛譏訕亞視吃老本,我卻以為吃老本者,必先有老本可吃,而亞視的老本,可能是它僅餘足以自傲之處。我未能趕上當年亞視千帆並舉、逼得無綫陣腳大亂的年代,但聞一齣「大地恩情」嚇得無綫腰斬「輪流轉」,深感電視行業如此拳來腳往,才叫有活力。今日無綫大唱獨腳戲,不啻臭老頭夕照下自吹自擂罷。

看經典台,欣賞一絲不苟的製作之餘,也可觀摩當日影視圈中人信手拈來的斐煥文采。九十年代的清談節目「今夜不設防」,取材破格之餘,其鼎盛的主持陣容,亦教人津津樂道 —— 黃霑、倪匡、蔡瀾,皆出口成文的有識之士,這晚播出的一集,三人大談中外禁書,從《素女經》、《肉蒲團》,談到《查泰萊夫人的情人》,黃老霑還信口唸了一段經典內容,既風流亦風雅。

看黃霑做節目,很教人惋惜這年頭再無文化底子這樣深厚的藝人。我們可從小處欣賞他的語文造詣。節目開始時,他感謝傳媒關照,時常提到「今夜不設防」。他用了「齒及」一詞:「多謝傳媒朋友齒及我們的節目。」仔細聽他的話,準能充實自己的腹笥。又如他說到「尷尬」,「尷」字他唸第一聲。你道他唸歪了吧?誰知錯的是我們。查「粵語審音配詞字庫」,「尷」的粵語讀音只得一個,就是黃霑所唸的第一聲gaam1

看亞視舊節目,想到連月來他們反對增發免費電視牌照所搞出來的風風雨雨。當事人以為奇招百出,定能挽狂瀾於既倒,可是適得其反,一切小丑行徑只教自身形象越來越差。所謂自救,實為自掘墳墓。電視台要自救,除了安安份份製作些體面的節目以挽回口碑,別無他法。亞視翻箱倒篋尋家當之餘,難道沒有好好觀摩前作,好好學習前人的覺悟?看到前輩炮製出「今夜不設防」這種絕色,而自己只懂耍猴子戲,亞視尷尬不?